司仪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惯有的喜庆腔调:“下面,有请新郎的父亲,张建国先生上台致辞!”掌声如潮水般涌起,聚光灯打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他,我的丈夫,整了整崭新的西装领带,步履稳健地走向舞台中央,接过话筒,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属于一个父亲的骄傲笑容。我坐在主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旗袍光滑的绸面,心跳得厉害。他会说什么?会提到我吗?哪怕只是一句“感谢我的妻子”?
“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今天是我儿子张磊的大喜日子,我心情非常激动。”他的声音洪亮,透过音响传遍宴会厅的每个角落,“首先,我要感谢我的亲家,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好女儿,婷婷是个好孩子,我们全家都喜欢她。”掌声响起,亲家夫妇笑着点头。
“其次,我要感谢今天到场的所有领导、同事、朋友们,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分享这份喜悦。”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掠过我的脸,没有停留。
“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父母,虽然他们今天没能来到现场,但我知道婚礼男方父亲3分钟讲话,他们的祝福一直在。”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台下响起鼓励的掌声。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儿子张磊。”他看向一旁英俊挺拔的新郎,眼神柔和,“儿子,你长大了,成家了,爸爸为你骄傲。以后的路,要和婷婷互相扶持,好好走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结束语。我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该到我了吧?哪怕只是一句,哪怕只是“我也要感谢我的爱人”……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再次感谢大家!吃好喝好!”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讲话,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笑着将话筒递还给司仪,走下台来。
灯光似乎暗了一下,周遭的喧闹、笑声、杯盘碰撞声,瞬间变得极其遥远,又像被放大无数倍,尖锐地刺着我的耳膜。他就这样下来了,径直走向主桌,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自然地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还侧头和另一边的亲戚笑着说了句什么。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静音了。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从脚底被抽空,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空洞的冷,从心脏的位置向四肢百骸蔓延。旗袍领子好像突然变得太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桌上精致的菜肴,鲜艳的装饰,宾客们洋溢的笑脸,都成了模糊晃动、与我无关的背景板。
“妈,你怎么了?脸色有点白。”女儿张薇凑过来,小声问,她眼里有一丝担忧。她是今天的伴娘,忙前忙后,此刻才得空坐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能说什么?说你们的父亲,在儿子人生最重要的典礼上,感谢了所有人,天上的父母,远道的亲朋,甚至领导同事,唯独忘了感谢与他同床共枕三十年、操持这个家、养育这一双儿女的我?
张建国似乎终于注意到我的异常,转过头,语气寻常地问:“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累着了?”他的眼神里有关切,但那是浮于表面的、程式化的关切,就像问候一个普通的、身体不适的宾客。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根本不曾想过,他刚才那番“完美”的致辞里,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没……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点闷。”
“哦,那喝点水。”他顺手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推到我面前,注意力很快又被过来敬酒的老同事吸引过去。“老王!来来来,今天一定得多喝两杯!”
我看着那瓶水,透明的塑料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凉。就像我现在的心。三十年。我跟着他,从租住的筒子楼搬到这套贷款买的商品房;从他一个月几十块工资熬到现在小有积蓄;我伺候他生病的父母直到送终;我辅导两个孩子功课,操心他们升学、工作、恋爱;我记着家里每个人的生日、喜好、衣服尺码;我甚至记得他胃不好,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给他熬小米粥。这个家的一砖一瓦,一针一线,哪一样没有浸透我的心血?可在他心里,在这样一个需要宣告、需要确认的公开场合,我成了一个可以被忽略的、无需提及的“背景”。
婚礼仪式还在继续,新人敬酒,嬉笑玩闹,气氛热烈到顶点。我却像个局外人,灵魂飘在半空,冷冷地看着这场与我无关的盛宴。每一次“恭喜”,每一次碰杯,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上。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离场。我强撑着笑容,和丈夫、女儿一起站在门口送客。脸颊因为长时间维持笑容而僵硬酸痛。
“嫂子今天辛苦了!打扮得真精神!”有熟识的女客拉着我的手寒暄。
“应该的,应该的。”我机械地回应。
“建国好福气啊,家里家外都靠你打理得这么好!”另一位阿姨说。
张建国在一旁哈哈笑着接过话头:“是啊,她是很能干。”语气平常,仿佛在评价一个得力的下属。
终于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偌大的宴会厅只剩下杯盘狼藉和正在收拾的服务员。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比疲惫更沉重的是心底那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喜庆的装饰还没撤下,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白天的喧闹气息。女儿累得直接回房休息了。张建国一边松着领带,一边走向沙发,长吁一口气:“总算办完了,挺顺利的。你也累坏了吧?早点洗洗睡。”
我站在玄关,没有动留学之路,看着他放松的背影。那股压抑了整晚的冰冷、酸楚、委屈和愤怒,混合着一种深切的悲凉,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
“张建国。”我的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陌生。
他回过头,有些诧异:“嗯?怎么了?”
“你今天在台上,讲得挺好的。”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他对面,灯光下,他的脸有些模糊。
“还行吧,没掉链子就行。”他笑了笑,没听出我话里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
“感谢了亲家,感谢了来宾,感谢了你爸妈,感谢了儿子。”我一字一顿,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你都感谢到了。”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累糊涂了?”
“我想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心口的钝痛却更清晰了,“我想说,你感谢了所有人。张建国,那我呢?”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压根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他皱起眉:“你?你怎么了?这不都好好的吗?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闹什么情绪?”
“闹情绪?”这个词像一把火,点燃了我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你觉得我是在闹情绪?在你儿子婚礼上,你对着那么多人的面,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空气,都没提一句你的妻子!我跟着你三十年,养大两个孩子,伺候你爹妈,操持这个家,到头来,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一提?连个‘感谢’都配不上?”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那种彻骨的寒冷和失望。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硬了起来:“就为这个?我没提你名字,你就这么大反应?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是一家人,还用得着在台上特意说谢谢?那不是见外了吗?那些都是客套话,场面话,你懂不懂?”
“客套话?场面话?”我看着他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责备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所以,对你父母是客套?对领导同事是客套?唯独对我,连这点‘客套’都省了?因为我是‘自己人’,所以活该被忽略,被忘记?张建国,我要的不是客套!我要的是一点起码的尊重和看见!在你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在你向全世界宣告你作为父亲的骄傲时,你连提都不提我一句,你让我觉得,我这三十年,像个笑话!”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汹涌的流淌。我甚至没有抬手去擦。
他似乎被我的眼泪和话语震了一下,气势弱了些,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嘟囔着:“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多大点事,上纲上线的。我不就是忘了说一句吗?你至于吗?平时家里什么事不都是你说了算?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了?今天这么累,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非要找不痛快!”
“忘了?”我捕捉到这个词,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原来只是‘忘了’。张建国,你不是忘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这根弦。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空气和水,存在,但不需要被提及,被感谢。因为那是我‘应该’做的。”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泪水沾湿了手背。“对,家里事是我说了算,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管!孩子生病是我熬夜守着,你爸妈住院是我跑前跑后,家里装修是我一个人盯工地,你除了上班,对这个家付出过什么心血?是,你没亏待我,吃穿用度没少我的,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你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贡献的人,而不是这个家里一个会呼吸的、做事的家具!”
“越说越离谱了!”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涨红,“我怎么不把你当人了?我怎么没贡献了?我辛辛苦苦上班赚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没有我,你们住哪吃啥?你说这些,良心呢?”
“良心?”我看着他,忽然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哀,“张建国,我们之间,可能从来就不在一个世界里。你赚的钱,是贡献。我付出的时间、精力、健康、甚至自我,在你眼里,大概都不算‘贡献’,只是‘本分’吧。”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走向卧室,脚步有些虚浮。“今晚我睡客房。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你……”他在身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婚礼男方父亲3分钟讲话,摔上了主卧的门。
躺在客房的床上,黑暗中,眼泪无声地流淌。婚礼上的一幕幕,他致辞时骄傲的脸,台下热烈的掌声,女儿担忧的眼神,宾客们恭维的话语……还有他刚才那些理直气壮的反问,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把我紧紧缠住,喘不过气。
这不是第一次了。生日时他忘记买礼物,说“老夫妻讲究这些干嘛”;我生病住院,他来看一眼,放下点钱,说“有医生护士呢”;我升职加薪,他淡淡一句“哦,挺好”……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原来早已堆积成山,只是被“家庭”、“责任”、“老夫老妻”这些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掩盖着。儿子的婚礼,像一把锋利的铲子,一下子掀开了这层掩盖,露出了下面早已空洞不堪的基石。
这一夜,无比漫长。我听着主卧隐约传来的鼾声(他居然还能睡着!),心如死灰。过去三十年的画面,像褪色的电影胶片,一帧帧闪过。那个曾经也会对我说些甜言蜜语、会在冬天帮我捂手的青年,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眼前这个觉得妻子付出理所当然、连句感谢都吝啬的中年男人?是我做得太多,让他习惯了?还是他本性如此,只是我以前被爱情或者别的什么蒙住了眼睛?
第二天,家里气氛降到了冰点。女儿张薇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想问又不敢问。张建国沉着脸,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照常收拾屋子,清洗婚礼带回来的杂物,动作机械。女儿终于忍不住,蹭到我身边,小声问:“妈,你和爸……昨天是不是吵架了?因为爸爸没在台上感谢你?”
我动作一顿,没有否认。
女儿叹了口气,搂住我的肩膀:“妈,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粗枝大叶的,可能真没想那么多。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女儿年轻姣好的面容,心里五味杂陈。她将来也会嫁人,也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我希望她遇到的人,能懂得珍惜和看见,而不是把她的付出视为空气。
“薇薇,”我轻声说,“有时候,‘不是故意的’,比‘故意的’更伤人。因为它意味着,对方根本意识不到你的存在和重要性。”
女儿似懂非懂,只是更紧地搂了搂我。
张建国晚上回来得挺晚,身上带着酒气。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去洗澡了。之后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必要的、关于水电煤气之类的简单交流。
直到一周后,亲家那边邀请我们过去吃饭,算是婚后两家人第一次正式聚餐。我本想推辞,但女儿恳求地看着我,说新媳妇刚进门,别让她难做。我最终还是去了。
饭桌上,亲家母很热情,不断给我夹菜,说着“亲家母辛苦了”、“把婷婷教得这么好”之类的话。张建国和亲家公喝着酒,聊着时事新闻,气氛看起来还算融洽。
忽然,亲家母笑着对张建国说:“建国啊,那天婚礼上,你讲得真好,情真意切的。不过,我后来琢磨着,好像漏了谁?”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张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女儿和女婿也停下了筷子,有些紧张地看过来。
亲家母似乎没察觉,依旧笑眯眯的:“你是不是忘了感谢你家这位大功臣啊?我可是听婷婷说了,你们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亲家母在操心,能干又贤惠。这么好的媳妇,不该好好夸夸?”
张建国的脸一下子红了,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嘴,看向我。我的目光平静地回视他,没有期待,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寂。
“啊……这个……”他支吾着,额头上似乎冒出了细汗,“是,是……她是很辛苦。”
“光说辛苦可不够,”亲家公也笑着打圆场,但话里有话,“夫妻嘛,互相扶持,互相体谅,更要互相感恩。对吧,建国?”
“对,对,您说得对。”张建国连忙点头,举起酒杯,转向我,眼神复杂,有尴尬,有窘迫,似乎还有一丝挣扎了很久才浮现的、极其微弱的愧意,“那个……我敬你一杯。这些年……辛苦了。”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他之间。女儿眼里有期待,女婿有些紧张,亲家夫妇则带着鼓励和审视。
我看着那杯酒,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句迟来的、在亲家提醒下才说出口的“辛苦了”,轻飘飘的三个字,能弥补婚礼台上那刻骨铭心的忽略吗?能填满我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吗?
我缓缓站起身,没有去碰酒杯,只是对着亲家夫妇,也对着全桌人,露出一个得体但疏离的微笑:“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大家吃菜吧,凉了不好。”
我没有看他,径直坐下,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吃着,味同嚼蜡。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那句被遗忘的感谢,像一根刺,已经深深扎进心里。或许时间能让它不再那么尖锐地疼痛,但它会一直在那里,提醒我那场盛大婚礼中,属于我的、无声的缺席。而我和张建国之间,那道裂痕,或许也从那一刻起,再也无法真正弥合了。往后的日子,大概只剩下习惯和责任,支撑着这个表面完整的家,继续走下去。至于那些关于爱、尊重和看见的期待,就像婚礼舞台上那束没有照到我的追光,永远地暗了下去。
声明:虚构演绎,故事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