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部乡土片——《隐入尘烟》在网上刷屏,获得票房口碑双赢。没想到这两天就全网下架了。据说是因为给中国农村扶贫工作抹了黑,某研究院不惜用大字报式的文章,批判该片“别有用心”。
有趣的是,这片热映时,另一部分人倒是抱怨片里的底层农民活得实在太憋屈隐忍了,对于所有苦难一概接受,生如草芥,死若蝼蚁,看了只能让人沉默无语,反问导演拍这样的故事究竟是要说什么?
笔者也是在第一时间,就看了这部电影。客观来说,片子绝对是好片,在城市题材占据商业电影市场绝对主流的环境里,掀起了一股难得的清新之风。
不同于早些年成功的农村题材电影《红高粱》《我的父亲母亲》,《隐入尘烟》直面了根深蒂固的农村和农民问题。导演叙事之沉重入微,表达之克制写实,都令其高达8.5分的豆瓣评分名至实归。
但另一方面,《隐入尘烟》对于贫苦的农民生活,又有一种近乎诗化的表达。有人读出这是回避或美化问题式的苦难浪漫主义,并不奇怪,也不冤枉导演。
对于苦难的处理,电影确实呈现出某种暧昧,比如对主人公悲剧命运的追问,显得欲说还休,透出“不清不楚”的味道。有人直接批评说,这不过是“二舅”叙事的延续,颇像又一道隐忍的苦难鸡汤,未能对农民之苦进行更深入的反思,更不要说抗争了。
显然,这部两头都没能讨好的片子,并不是一部激烈的片子,相反表达上相当温和。但就是这么温和的声音,还是被全网下架了,我在不理解的同时,也深感遗憾。
我的看法是,如果一些人在看完《隐入尘烟》后,能感到浓重的悲凉感、痛感,而不是停留于苦难中的相濡以沫——虽然社交媒体上不乏这类鸡汤影评刷屏,还能追问个为什么,去思索苦难的根源,在当下的环境中,已经难能可贵了。
以下,就聊聊这部电影究竟说了些什么。
苦得彻头彻尾,爱得深入骨髓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处于农村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马有铁和曹贵英,电影以他们被介绍认识开始,讲述了二人结婚,相守和不幸死去的一生。
片子开场,马有铁以一个卑微的大龄单身农民形象出现。因为贫穷,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常年被哥哥盘剥劳力,守着一头驴过日子。而介绍安排给他的残疾女人曹贵英,长期被哥嫂嫌弃虐待,只能住在窝棚里,行动不便,尿路失禁。
这样两个活得卑微的贫穷可怜人结合了,却生出深刻的依赖和爱。
他们家徒四壁,长期借住在乡邻废弃了的农村旧房里,除了一张床和贴在墙上的“喜”字外一无所有。每日辛苦劳作,却所获微薄,还多次被村里首富逼迫献血,只因马有铁是稀有的“熊猫血”。
《隐入尘烟》海报 图/网络
乡里的旧房拆迁政策导致村里旧房相继被乡邻拆除。马有铁、曹贵英不得不几次被驱逐,颠沛困苦中度过一个个乡村四季的耕种生活,两人却彼此温暖,相濡以沫。
可惜这点温情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两人刚盖了房子,把日子过得像了点样,厄运就随之到来。一天,曹贵英不幸落水,无人相救,死了。
片子最后,以马有铁还尽所有债务,独自躺炕吞药告终。他们毕生经营的成果,一所朴素却可以遮风挡雨的农村砖房,被推土机瞬间碾碎,一切归于零,就像二人从不曾在这世间活过一样。
片子泛起的无力感,倒是和当前中国社会普遍的无力感类似,“全剧不提苦,却苦的彻头彻尾,字字不提爱,却爱的深入骨髓”。
如果说,今天中国的各个阶层广泛处于一种焦虑、不安全和无力感中,那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甚至连述说的机会都没有。《隐入尘烟》相当于替无数失声农民做了这种表达。
不过有意思的,倒是城市青年面对这部电影的反应。这部片子上映后逆袭大热,引来一堆文艺青年刷屏歌颂《隐入尘烟》中的爱之伟大,唏嘘“曹贵英常有而马有铁不常有”,甚至从苦难生活中读出了诗意。
可是少有人追问,两人深刻的爱为何在冷酷现实前全然无力,看似牧歌般的乡土生活,为何瞬间倒塌,隐入尘土。
于是,苦难成了某种励志的鸡汤文,如同我们在社交媒体所看到的爆火的“二舅”视频一样。人们看似在思索苦难,倒像是不自觉在美化、解构苦难。这是中国人民所喜欢的,惯常对待苦难的态度。
那么《隐入尘烟》本身是如何思索这种苦难的呢?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
《隐入尘烟》,是以一种完全写实主义的手法在讲述故事本身的。但是导演却刻画出了一种理想化到近乎失真的,天使般的农民人格。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始终存在于故事的发展之中,以至于让观者在过程中,不断生出愤懑、沉默、叹息等情绪来。
主人公马有铁作为一个对任何人事没有半分怨怼的农民,对苦难的隐忍到了近乎愚忍的程度。在无限被欺压利用的环境里,他善良到连一只燕子都不愿伤害。这种天使般的人格,却绝不是麻木冷漠,或者迟钝无感的。
对比自己更弱小可怜的女人曹贵英,马有铁就显出难得的怜悯和珍视来。面对农村四季,土地,鸟禽,万物,他也有一份懂得,一份珍惜。让人感到这个农民善良的底色背后,是有通透的灵性做支撑的。
遗憾的是,从另一方面看,马有铁的善良发展到了近乎愚昧的程度。最典型的表现是,面对村里首富三番五次权势相压的不合理“捐血”要求,每一次都隐忍配合,说不出半个“不”字。对方事后象征性感谢地只送一件80元的大衣,也要坚持在来年麦收时用实斤实两的麦子相抵,为的只是村霸能对村里人厚道些。
如同“捐血”的隐喻,马有铁的一生是被盘剥的一生。
马有铁在烈日中打砖
前半生,他被自己的亲哥哥盘剥,当牛做马作免费劳力,他一无抱怨,相伴的驴子被打了心疼,也只是默默用草料安抚。后半生,他日复一日辛苦劳作,只能赚回一份勉强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卖粮食还要被村霸压价层层盘剥。
大部分时间里,连间容身之所都没有。和妻子借住的旧房被从大城市打工回来的乡邻为了万元拆迁补偿款一推了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墙角的一个燕子窝都留不住。好不容易靠自己和曹贵英两双任劳任怨的手,打土坯起梁子架屋顶起了新房,日子有了希望,妻子却掉入河中,死了。
如此种种,家人,乡邻,政府的救助?不存在的,只有视若空气的冷漠和另眼相待。农村社会没给他们任何发声或抱怨的机会,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挣扎。如作家木心所说:世界是一群左右脸给人打,内外衣给人剥的亚当夏娃,都给人白打白剥。
马有铁从不去追问自己贫困,和被盘剥被不公对待的根源,只是一心善良对待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体恤驴子、燕子,爱惜麦子和乡村万物,将所有个人的苦难一肩扛下。他偶尔也有发怒的时候,比如向残疾的妻子发气,骂她连个麦秆都扔不上车实在没用,但是转身就会向曹贵英道歉赔不是。
他的一生,是没有尊严的:被村霸劝“捐血”说不出不字,只因对方有权势,掌握着全村人的命运;被家人乡邻欺负说不出抱怨,只因自己天性老实;如草芥般求生,忍尽孤苦冷待,连贫穷这件事都被村里利用,好占城里政策补贴的楼房,像道具被媒体官员宣传粉饰政绩;当生命被压榨到最后一刻,也只是如蝼蚁般死去,无声无息。
片子让人最如鲠在喉的一点是,男女主人公对于勤奋却长期贫困,毫无希望的生活,对于乡村社会加诸于他们的所有恶意和不公,只是全然接受,忍耐,然后自己消化,没有任何怨言,当然也绝没有任何反抗。所有不幸在马有铁那里都解释成“命”,然后认命。
两人颠沛中始终保留的一张“喜”字
电影中一段歌词唱的相当撩人肺腑:“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镰刀割去隐入尘烟下架,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能说个啥。对磨,麦子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马有铁曹贵英的生命,就如同这麦子般,任人收割、摧残。麦子能说个啥?所以马有铁也说不了啥。
这样认“命”的马有铁,并没有成为麻木不仁的人,却珍惜世间万物,怜悯和平等对待自然间的一切生灵,充满同情和爱,甚至在贫困的乡村生活中活出了哲学高度。
另一面,又将中国传统农民的隐忍发展到了新高度,甚至超过了作为一个人的限度,因此让人倍感无语。这样老实到让人心疼,善良到让人扼腕的农民形象,让人看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苦难就是苦难,没有归路
在冷酷的农村社会里,马有铁这样理想化的近乎天使般的人格,似乎也只有坠入尘土的宿命才合理。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样的农民人格存不存在,而在于这样隐忍的人物在遭遇了所有不公、不幸和冷酷,眼睁睁看着妻子在村民眼皮底下淹死,无人相助,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爱与温暖被夺走,真的会毫无怨恨,毫无爆发,只是万念俱灰,默默还掉所有债自尽了事?
有人说,《隐入尘烟》给出了两个近乎“洁净”的底层农民人设,却让人感到不值得,让人觉得善良过了头就成了愚昧。
马有铁让人想起余华《活着》里的福贵。但福贵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没有大坏却有小恶。前半生因放纵赌博把整个家败光,之后命运多舛,全家人都死了隐入尘烟下架,他从颓废到成长到随遇而安,再变得麻木,从人性上来讲是有层次的,而马有铁缺过于单一化了。一味的善良,一味的宽容和泥土一般无怨无声,这不是真实的人性。
因此,《隐入尘烟》被诟病人性失真是有理由的。不过这部电影对乡土社会的描述,却相当写实主义。兴许这也是它刺痛了一些人神经,被全网下架的原因。
《隐入尘烟》并未因展现“隐入尘烟处来去皆随风,炊烟渐起时相守即为终”的诗意,就掩盖农村现实的残酷。我们看到,除了两个处于乡村最底层可怜人彼此近乎浪漫的惺惺相惜之外,周遭的人们,整个乡村社会,没有给予底层农民以任何善意和温存,更不要说帮助。
不论是“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还是基本的乡村扶贫救济体系,似乎都不能帮助主人公逃离逼仄贫困的生活,避免双双死去的悲剧命运。
乡邻的冷漠,大户欺负小户,首富的贪得无厌,村官的腐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乡村振兴计划在改变农民生活上的微弱无力……我们从中看到的民情秩序,倒是非常符合我们对农村的观感。
命运夺去了马有铁生命里仅剩的一点爱与温暖。
《隐入尘烟》基本正面回避了政治叙事,但是在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体验和命运结局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体无论如何努力,在苦难中坚守爱,按照道义生活,依然无法逃离悲剧宿命的,没有希望的乡村社会。
人们发现,主流叙事里“已消灭绝对贫困”的农村,还是那么穷,农民还是那么苦。所有“二舅”式美化苦难的叙事背后,都不能掩盖农村问题的真实残酷性。
同样是讲述苦难,这部电影难能可贵在并没有煽情式的渲染,极其克制,反倒是用相当篇幅描写了静谧的乡村四季耕作生活,透露出某种苦难的诗意。难怪一些豆瓣网友对此甘之如饴:
“真正打动人的往往不是可以堆砌的悲情,可能只是雨槽瓶瓶哨声响,夜归路的盏烛光,开水凉了一趟又一趟。麦子烙印在手上。”
但兴许这苦中作乐中的相濡以沫,是电影唯一的浪漫主义,细思藏着极大的绝望和悲苦。再用什么“朴素的神性”,“命定的悲哀”来解释,都让人无法忽视苦难本身,忽视乡村社会的逼仄,冷漠和腐败,乡村救济机制的缺位。
苦难就是苦难,“没有救赎,没有归路,只有沉没”。
当老实人成了这个时代的负资产
《隐入尘烟》片尾有这么一段话:在政府和热心村民的帮助下,马有铁开启了新生活。
但我们知道,农村的溃败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这样的事实通过《隐入尘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充分表达。虽然大荧幕上,男主角自杀的结局都需要用结尾的字幕做一点伪饰,以显示“正能量”。导演已经让观众充分理解了他想说的。
《隐入尘烟》里,无处不在的乡土社会对老实人的压迫和盘剥,是两人浪漫主义的相守里,最现实主义的生存背景。
如果说乡村是更大范围中国社会隐喻的话,背后道出的本质其实是,老实人是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助人为乐,善良老实,吃苦耐劳,这些朴素美好的品质,在这个时代似乎成了负资产,“如今这种人被称为弱智”。
当然,马有铁并没有颠覆我们认识中的传统农民形象,也没有任何进步先锋属性。马有铁唯一的珍贵在于,在一个普遍败坏的社会里,依然保有本性的美好,保有对世间万物的珍惜和爱,不幸这种品质无法在现实中存活。
不同于“二舅”的随遇而安,马有铁甚至连随遇而安的资本都没有。贫困如二舅,结不了婚,带着一个88岁的老母,还能收养女孩宁宁,花十几万为他付房子首付。
马有铁积其一生,唯一所有不过是一栋自己起的泥土房而已。除了任劳任怨,他如草芥般无声的死去,隐入尘烟,也许就算是他这一生最决绝的表达了。
今天的人们乐于从他人的苦难和面对苦难的隐忍、以苦为乐为养料,感恩自己的生活,简直成了某种苦难鸡汤。不免让人感叹:中国人特别对不起自己受的苦难。
同样的问题,马有铁是否对得起自己受的苦难?如果对这种苦难的生活没有反思,只有一味的隐忍,接受,和解,这样的苦难是否还有意义?如果乡村生活如此没有出路,两个善良的底层农民活着得不到尊严,死去微如蝼蚁,如同未发生过,他们的苦难又有何意义?
这也是这部电影在一片好评声中,被一部分人评价看了让人沉默的原因。
虽然有人因为马有铁毫无爆发的悲剧结局,抱怨作品在农村问题上缺乏追问反思。但也有人认为,这样的结尾才让人震撼,不是非得有暴烈的反抗才有意义,善良与隐忍才是最大的决绝。
又或许,导演压根也没想过要给农民问题个出路。毕竟千年乡土,承载了太多艰辛,悲情,难有简单的答案。他只不过再次告诉了我们,处于社会最底层,承载着民族生存根本需求的农民依然被宿命般的贫困梦魇一般缠绕这一真相本身。
如时代卑贱的麦子,马有铁们的一生让人叹息。但无论如何,人毕竟不是麦子,是人都该有尊严地活着。我想无论铁链女二舅还是马有铁,讲述他们,不只是为了让人们看见他们的苦和惨,而是要让人看到光,看到希望,看到人们的呼应和呐喊。
毕竟,苦难,是无法超越的,只有被正视,直到被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