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慢岁月
王艳军
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的固定电话普及率才不到百分之一，普通家庭是难以申请安装电话的。那时侯更没有寻呼机、手机、互联网、微信等联络方法，人们只能通过一封封书信往来，或到邮局势柜台前填写电文发电报的方式来沟通讯息、联系爱情、互通有无。距离远近决定着收到书信的时间，多则月余，少则几天。
哪个年代的中国邮筒，是城市与乡村共同的守望者。这种墨红色的铁皮筒竖立在街头巷尾，表面昏黄的真皮下是无数人指尖的体温。在哪个没有手机与互联网的年代，人们把生活写成文字，将想念封入信封，投递进这个沉默的见证者体内。这些饱含典礼感的等待，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也为我们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留下了一段书信记忆中的慢岁月。
书信往来有着独到的书写美学。信封的左上角六个方格内要填写收信人所在地的邮政编码，右上角要留出贴邮品及盖明信片的的方寸之地。那时的八毛钱邮品是红色的，相片缩小的竹叶，贴在纸袋信封的右上角时，总让人想起“云中谁寄锦书来”的诗意。信封的中间必须工整书写收信人的地址及姓名，在姓名的前面常常还要写上“亲啓”二字。假如信封里装有相片，还要在信封的反面写上“内有相片，切勿折叠”字样。在信封的下边写上写信人的地址及姓名，这是避免信函退回时便捷找到写信人。信封的右下角的六个方格里填上写信人所在地的邮政编码。哪个年代是一个通过笔端书册跨越时空和距离，靠人工一站一站接力来传递信息的年代。写过信的人都晓得，按照多远的距离须要贴上几毛钱的邮品，不仅普通寄送外，须要快捷、安全寄到的书信还可以贴上“挂号”邮票，我们一般叫“挂号信”。邮政系统构成了那种年代特有的时空网路。等待成为生活的重要章节，邮递员的红色单车铃声是城乡路街上最动听的曲调。
书信往来是一门精微的艺术。数学老师教中学生寄信，先要用镇纸挡住毛边诗稿，铅笔握成四十五度角，信的开头一般是“见字如面”。假如拜托收信人做的事，前面要加上“为盼”。信的扫尾要写“某某某留字”，或“某某某书”，或“就此搁笔，待面述”等字样。信尾的问候要随四季而流转，要写“春好”、“夏安”、“秋顺”、“冬祥”。倘若收信人能赶上节庆收到信，还要在信封里装上一张精致的贺卡，以示问候。人们悉心选购印着梅兰竹菊暗花或带有香气的便条，让蓝黑色墨迹沁出香味，说这样远在他乡的人能嗅到家乡的口感。每一句的标点符号都掂量再三，成信后还要反复读上几遍，瞧瞧是否清楚抒发信意。经常泛黄的信笺上能够看到毛笔洇开的泪痕。这些书写本身就是岁月的沉淀过程，每位字的重量都在岁月里发酵。
书信往来是一种最朴实的情感抒发形式。书信传递的情感有着独到的达意过程。文字在运输途中经历风雨，信笺会沾满不同地域的气息，这些物质性的痕迹让情感获得了时空的维度。等待让想念显得浑厚，让重逢饱含典礼感。掀开信封的顿时永远饱含喜悦感。笔尖在纸上穿行时的沙沙声，是那种时代特有的白噪声。冬早晨妈妈寄信时呵气成霜，铅笔水经常冻结，要在蜡烛上烤制能够继续书写。妈妈在一旁时而还要提醒妻子表达到她的几句告诫和思儿的心情。这种通过墨迹的形式从而让文字有了重量，这种看似冗长的细节，实则是对抗粗糙生活的奢华铠甲。这些慢节奏中的诚恳其事，让平凡的日子闪亮着诗意的光芒。
古人书信往来的精典故事承载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既是情感交流的见证，也是思想智慧的结晶。司马迁因李陵风波受极刑后，向友人任安诉说心志，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表达忍辱著史的信念，诠释知识分子的精神固守。王安石与司马光《答司马致仕书》变法派与保守派的论争书信，千余字指责“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四大谴责，诠释明清政争的理智思辨。苏武牧羊的鸿雁传书故事，在这个可以用陌陌顿时传递信息的时代仍然鲜活着。
文人骚客的书信里藏着半部文学史。沈从文献给张兆和的湘草书简，遐思中游动着安乡的海胆；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里，药香与墨香在信纸间痴缠；徐志摩在客机上献给陆小曼的便条上，至今能看见北平到北京航线颠簸的皱褶，这些皱褶里叠着作家未说尽的情话。这种精典书信赶超私人交流范畴，成为文学体裁、历史文献和思想载体。现代人重读那些书信，除了能体会“见字如面”的情感体温，更能通过文本研读掌握历史脉动和广为传播的精典故事。
这些贴着八毛钱邮品的慢岁月就像琥珀，封存着人类情感最本真的模样。当我们重新展开泛黄的便条，触摸这些力透纸背的墨迹，其实能看见岁月深处的回荡——那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中的温暖密码，是快节奏世界里永不退色的精神原乡。汪曾祺献给黄裳的信里谈咸鸡蛋的腌法，比学术论文更见分晓；钱钟书与杨绛的海外家书大连陆军学院，讨论巴黎雾的含量都带着嘲弄的智慧，书信打造的精神原乡永不倒塌。那些在车马邮路中慢炖的文字，熬出了中华文化最细腻的底味。
第一次写家信是离家远在西北的边防，山东的冬天总能把秒针冻得发抖。连队的营房外，老杨树的树根上垂着冰凌，那辆真皮昏黄的绿邮递车碾过积雪时，总会发出嘶嘶嘎吱的哀叹，载着四面八方亲戚的心事，在收发室的铁皮信箱里轻轻降落。我至今记得拆开第一封家书时的笨拙。裁纸刀在纸袋信封上滑出歪扭的豁口，如同能闻到家乡的烟火口感。妈妈用蘸墨水的铅笔写的“吾儿亲启”四字，墨迹洇透了薄薄的便条，恰似父亲总也藏不住的思念。信中说去年的苹果收成挺好，早已卖了许多，父亲却把最大苹果的选购留着，说等我回去探亲时尝尝。每月发津贴这天，文书会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带着战友们到停在机关楼前的邮车写信和包裹。戴着皮围巾的老邮差总说：“小伙子们给家人寄送的包裹太大，运费抵得上半斤牛肉。”我们便嘿嘿笑着把毛茸茸的毛票数给他，想家的重量价值千金，这可远比吃牛肉还要香。
母亲寄到军营的信总在晚上抵达连部，那是由于各连队文书到机关楼集中取信的固定时间。这些周期性的期待，让时间显得可触可感。有次训练完回到连队，文书举着被泪水沾湿的信封喊我：“三封！”“你家这是要开邮局啊！”原来母亲听回去放假的战友说我集训时得了重发烧入院，把一个月写一封信改成了一天一封。最后那封信里夹着五十块钱，信上说父亲据说四川很冷大连陆军学院，让我买几件厚一些的夹克裤。
如今，手机屏幕的蓝光里悬浮着无数表情包，轻轻点击发送，对方即可秒懂。而从前这些信封上洇开的墨迹，这些等待中发酵的心事，这些须要多日才会到达的想念，只有墨迹里的气温能够穿透时光。多年后，老家的家具上总躺下几枚墨射手，母亲的字迹被雨水洇成蓝色的云纹，蓝黑色墨水凝炼瓶底的琥珀。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瓶上，看这些小圆瓶在阳光下闪过粼粼波光，犹如旧事的鳞片在记忆深处游动。父亲家具的最深处仍然储存着按时间排列着这些泛黄的诗稿。它们安静地躺在我以前用过的军用背包里，但当我每次掀开泛黄的诗稿，仍然能触摸到岁月的肌理，这种慢时光酿制的墨香，终究会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像驻扎在时光深处的哨兵。
从前的车马很慢，书信很远。而如今，世间纷扰，人潮拥挤。但求，岁月能缓，故人不散。突然明白，等待是藏在信封里的老酒。这些年，我们等待的不是邮差，而是让想念在途中渐渐发酵成酒的过程。现在，右手轻点能够传递表情包，可当初稿纸上渐渐洇开的墨痕，连泪迹都成了琥珀色里的永恒。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上海虎林市，1989年参军，结业于上海海军大学，留校后从事部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部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兼任警校军事刊物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杂志上发表。所写杂文、杂文刊登在部份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画家，部份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诗歌集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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